解析易卜生《玩偶之家》：深刻的歧视，烙印在最平常的家庭生活中
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
——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
140年前娜拉摔门的巨响，直到今天依然在回荡。
图 / 豆瓣、pixabay.com
文 / @四独木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
《玩偶之家》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创作的三幕戏剧。
面试后的140年来，这部戏剧一直被当做女性主义运动劈开男权、封建社会的一把斧子，影响了民国时期鲁迅、胡适等人。
故事讲述了女主人公娜拉为给丈夫海尔茂治病，瞒着丈夫伪造签名向柯洛克斯泰借钱，无意间违反法律，犯了伪造字据罪。多年后，海尔茂升职经理，开除了柯洛克斯泰，后者拿字据要挟娜拉。
海尔茂知情后勃然大怒，辱骂娜拉是"坏东西""罪犯""下贱女人"，说自己的前程全被她毁了。而当危机解除后，他又立刻恢复了对妻子的甜言蜜语。娜拉认清了自己在家庭中"玩偶"般从属于丈夫的地位，她认为丈夫自私、虚伪、丑恶，最终断然出走。
亨里克·易卜生（Henrik Ibsen）
如果脱离当时的社会背景，这部戏剧似乎只描述了一个没有什么硝烟的家庭矛盾。
但是，剧中丰富的细节为我们解释了，这部戏剧，如何见微知著地反映了性别不平等这一深刻话题。
家庭生活中，男女的性格矛盾，是当时社会男女矛盾的代表当大幕拉开，我们看到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女主角娜拉有着一个美好的家庭，她与丈夫海尔茂共同抚育着三个可爱的孩子，丈夫即将高升，得到不菲的薪水。
家里的布置都是典雅精致，充满着幸福感的。娜拉的好日子貌似近在眼前。
然而，这看似如锦袍般华美的表象背后，暗藏着种种怪异的蛀虫。
第一：娜拉不正常的孩子气、丈夫过分的“宠溺”。
作者开头对娜拉一系列动作、言语的描写，将她最突出的人物形象深深烙印在心底：一个无比天真烂漫，如同五六岁小女孩的家庭妇女。
她喜欢吃杏仁甜饼干，喜欢放声歌唱，喜欢花钱购置家用，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间透出孩子气和不成熟。
娜拉全心全意地爱自己的丈夫、孩子，全部生活都围绕着家庭。
对于这个世界，她用纯真的眼睛观望，对社会的险恶一无所知。
是什么样的时代环境，导致了娜拉如此不谙世事？
在全局结尾，娜拉评价自己的婚姻，只不过是她从父亲手里交到丈夫手里，“完美”地从一个笼子转移到另一个。
她从未有机会接触外界，学习这个社会的全貌。
柯洛克斯泰为了保住自己在海尔茂手下的职位，以借据上的假签名威胁娜拉，如果不听自己的话，就按法律治娜拉的罪。
面对这个威胁，娜拉感到迷惑和不满。她觉得，如果法律审判时不考虑动机，“那么那一定是笨法律”。
娜拉认为，“难道法律不允许女儿让病得快死的父亲少些烦恼吗？难道法律不允许老婆搭救丈夫的性命吗？”
很显然，娜拉单纯从“公”的角度看待法律，认为只要自己做的事情是正义的，就不算犯罪。
胡适在《易卜生主义》中对此评价：
法律是死板板的条文，不通人情世故。《娜拉》戏里有两件冒名签字的事：一件是一个律师做的，一件是一个不懂法律的妇人做的。那律师犯这罪全由于自私自利，那妇人犯这罪全因为她要救她丈夫的性命。到那时法律不问这些区别。
法律这些“死板”而又令人无力的地方，我们都了解，可她不明白。
她甚至不清楚法律的运行机制，不知道社会的规则完全没有这么简单。
这从侧面反映出，娜拉作为女性，被围困在家庭中，完全无法参与社会活动。
这一现象的原因，我们可以从丈夫海尔茂身上找到。
温和、儒雅，宠爱娜拉，是开幕时海尔茂给观众留下的印象。
可观众马上就会发现，这份"宠爱"是变了质的。
海尔茂称呼娜拉为“我的小鸟”“小松鼠”，就像一个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一般。
就连娜拉都察觉出来：“……跟托伐在一块儿有点像和爸爸在一块儿。”
但海尔茂却觉得理所当然，似乎他认为这才是世界的正常规律：丈夫是女人的另一个父亲。
这无疑对当时社会的又一个反映，女人总是要受管制的。
他对娜拉有着极为强烈的控制欲：
不让娜拉花钱，不让娜拉有自己的脾气和主意，要求娜拉"只做我会唱歌的小鸟"，甚至连她有没有"偷嘴"多吃了杏仁甜饼干也娜拉管。
海尔茂是一个好胜、要面子的人，为了自己的“尊严”，他借口“一借钱，一欠债，家庭生活马上就会不自由，不美满”，给娜拉定下规矩，不准娜拉借贷，成了娜拉伪造签名的唯一原因。
当娜拉无法忍耐自己再担惊受怕下去，她开口求丈夫保住柯洛克斯泰的位置时，海尔茂坚定地拒绝。
他拒绝的理由不过是：
怕别人说自己让老婆牵着鼻子走柯洛克斯泰总叫他的小名，和他套近乎，让他面子受损
这种无聊的理由，海尔茂是怎么心安理得地说出来的呢？这恐怕与社会环境仍脱不了干系。
上层社会里，一个男人的气派，是他身份的象征，如果气派受损，他的权势也会一同陨落。
他甚至回过头来指责娜拉任性，只顾自己心里舒服。显而易见，他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给娜拉和自己制定了双重标准。
海尔茂不但阴晴不定，坏脾气说来便来，发脾气的原因不外乎面子受到了威胁这种小事。
娜拉指责海尔茂心眼儿小，一句话彻底激怒他，辞退了柯洛克斯泰。
他要求妻子一切以自己为中心，自己的命令就是妻子的全部行事准则，而显然，他定下的规矩，大部分是为了满足自己个人的欲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种夫妻关系是倒错的。
娜拉作为一个成年的，应该具有独立意志的女性，如此幼稚而乖顺。
而海尔茂显然是一个无比强势的管控者，将娜拉视为自己的私产和宠物，想她像笼中的夜莺，只为自己表演。
他们的地位是不平等的。
第二：娜拉有独立意志的萌芽，与海尔茂的控制欲形成深刻矛盾
在剧中，娜拉想医治海尔茂的病，又不能违背海尔茂的“规矩”。
于是，娜拉一直瞒着海尔茂向柯洛克斯泰借钱，之后自己拼拼凑凑将钱差不多还清，一切活动都在暗中进行。
她对自己能成功凑钱还债感到“心里很痛快”，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
看得出来，娜拉并非海尔茂所想像的，一个完全乖顺的小女孩。
她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胆量，不喜欢每天都在吃饼干唱歌逗弄孩子，不想困守角落风花雪月。
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做出能给这个家改变命运的实事。而她的确做到了，她迈出了家门，帮助治愈了海尔茂的疾病。
而后来，当柯洛克斯泰找上门威胁娜拉时，娜拉清楚他“是个坏透了的人”，对他毫不客气，在谈话中处处维护自己丈夫。
海尔茂难见的刚强一面，娜拉慢慢显露在观众眼前。
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正常人，娜拉必定有独立意志和勇气。
她不是任丈夫操纵的木偶，小小的“叛逆”种子一开始就埋在娜拉心中，而伪造签名借贷之事，无疑种子发芽成长的肥料。
娜拉这个角色总会让我想到《致命女人》中的 Beth Ann
然而，在这样一个男主人控制欲无比强大，占据经济来源和统治地位的家庭，一个意志独立，难以顺从的女性的存在，注定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
这个虚拟家庭中，男女主角双方的矛盾，也就是男性的绝对压制，要求女人成为自己实现私欲的工具，与女性不断强壮的独立意志，不愿被摆弄的一对矛盾，代表着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着的男女矛盾。
而全剧末尾，娜拉彻底发觉自己，无论在父亲家还是丈夫家中，都是任男人摆弄的“泥娃娃”，一个花瓶和玩物。
娜拉彻底看透了海尔茂，也彻底看透了自己过去的人生，于是决意离开。
她说自己身为女人，同样要对自己负责，她不再相信社会上大多数人的共识和书本上说的话，要独立思考，要弄清楚社会正确还是她正确。
娜拉认为，只有自己和海尔茂夫妻二人地位平等，相互支撑，勇敢地共同承担责任时，她才会回归家庭。
娜拉想顺着自己的心意行事，象征着女性彻底的“反叛”，她们不愿受男人摆弄，在男女不平等的状态下维持华丽的生活假象。
埋伏在剧中的对比与讽刺，直指当时的社会性别弊病在这部戏剧中，或明或暗的对比与讽刺是最常见，也是最能反应问题的手段。
比如，娜拉委婉向丈夫询问伪造签字的后果。
海尔茂说，犯了这样的罪过，将来不得不成天欺骗作假，会给儿女们带来坏影响。
其间，他还不经意道出年轻人犯罪的案子一般都说是受到了母亲的影响，"这一点凡是做律师的都知道"。
可是后来在娜拉与女仆安娜的对话中，我们知道了安娜也遭到了丈夫的背弃，使得她与女儿不得不分开。
娜拉的好友阮克也有着一个吃喝嫖赌的荒唐父亲，害得他得了脊髓痨。
对比上文海尔茂所说的话，观众一定会嘲讽：
海尔茂打了脸了，看看，父亲和母亲谁给子女带来了恶劣的影响？
男性滥用自己的特权，犯下了错误，却把责任推给女人，在作者笔下，当时社会里许多男性的“不要脸”特质，通过讽这种刺性的对比显露了出来。
又比如，柯洛克斯泰揭发娜拉所为的信被海尔茂看见后，他勃然大怒，指责娜拉，还连带着骂起了娜拉的父亲，口里对娜拉的折辱贬损不断。
娜拉刚开始还想辩驳，可后来她越发冷静。她看到了海尔茂罪恶的灵魂，心凉无比。
后来柯洛克斯泰再次来信，向二人道歉，不打算控告娜拉，并将收据还给了他们。海尔茂态度陡然转变，再次甜言蜜语起来。
这种尖刻的对比，印证了“嘴上全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这种“虚伪”行为。
海尔茂的两副面孔、两套标准，都道出了当时社会中，许多男人制定所谓的道德准则，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滥用特权找理由，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除了这种明显的对比，许多暗处的对比同样可以说明问题。
比如开头看似华美的象牙塔生活，和最后海尔茂被那一声摔门震碎的幻想的对比，暗示着从前男女不平等的虚假生活已经消逝，女人的"出走"开始了。
而作者通过一个涉世未深女人的纯真视角，向男人、社会、宗教、法律的"肮脏"发出质问，又是一个对比。
正如鲁迅所说的，“一向如此，便对么”，作者就是要质疑当时人们认可的秩序，推翻这一切。
在人物处境上，同样有对比。
与娜拉形成鲜明映照的，是林丹太太。与娜拉相反，林丹太太的丈夫去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钱财与儿女。
在母亲去世、弟弟不需要自己照顾的情况下，因为感到了空虚，她就努力寻找工作，排遣烦闷，充实自我。
她独自一人承担起养活自己的"重担"，是一位坚强而成熟的女性。
林丹太太命苦，但是命运却驱使她过上独立自主的日子；娜拉也有独立自主的意志，却身陷富贵窝不知出路。
此外，作者在书中不断伏下诸多细微对比：
娜拉的言行中对丈夫的信任与后来丈夫辱骂她作对比丈夫所言社会认为母亲会给孩子留下坏影响，与整篇文章中几乎没有一个好男人存在对比丈夫认为不信宗教是道德败坏，与娜拉对宗教的质疑对比突出了尖锐的反抗精神
尾声这部作品用了大部分的笔墨铺垫故事，一点一滴反映社会家庭背景，在各种伏线与对比中，把故事矛盾慢慢推向高潮，为的是给娜拉最后的话语无与伦比的力量：
娜拉：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
海尔茂：喔，像你这么没经验。
娜拉：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就什么话！
娜拉：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这么做。
海尔茂：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种型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拉：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拉：我还有别的同样神里的责任。
海尔茂：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拉：我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拉：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 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本兒里也是这么说。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儿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娜拉：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讲，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